於是我又踏上了千帆-長程沙漠移動船的別稱-的甲板。面前是與在地平線上展開與這個星球相同弧度的沙漠;一望無際,就和人類的生命一樣。

  當人類的壽命沒有終點的時候,「無聊」便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盡頭。

  千帆上有兩種人:活人與死人。活人就像我這樣,對世界還帶著幾分好奇,眼神還沒有失去光彩;死人剛上船的時候也許還勉強走動走動,但在這趟旅程的第幾週之後,他們就變成偶爾才百無聊賴地動動脖子,找個地方一坐下就幾天幾夜-反正也餓不死-的活屍。

  而這些活死人坐上千帆只為了一個原因-中央沙漠是自殺勝地,以探險為名的自殺。

  坐在角落的那傢伙,記得在幾世紀前好像看過有關他的報導。聽說他前前後後上了超過一百萬個女人-或是說前一半是他上女人,後一半是女人上他。

  而這種事情連在公營的報社也能在頭版佔有偌大的一個版面。現在的這個年頭,擁有永生的人類已經無聊到無事不做,新聞也只是千篇一律地重複著千百年中發生過的事情。對一些人類來說,生命已經到了除自己的死亡之外找不到什麼可以做而沒做的新鮮事了。

  一個女人叉開兩腿跨過那傢伙,向我走來。

  她在帆的影子與直射的陽光中間走過,身上的顏色在光影中變化,一會兒深、一會兒淺地直到走進我所在的這塊陰影裡面。

  「年輕人。」她開口。「知道綠洲還有多遠嗎?」

  我不年輕了。很想這樣回答她。我抬頭看著那號稱千片的帆。「還有七週,小姐。」

  女人聳肩,撩了撩頭髮。「你…」她拖長了尾音,彷彿尋找著適合的句子「…也是冒險者?」

  我搖頭。還給她一個微笑當作她找我談話的謝禮。「我還不到那年紀,城市的生活對我來說已經冒險犯難了。」

  「呵呵…」她嘲諷般的笑聲持續了一陣。「你的確是還很年輕,老人是說不出這種笑話的,呵…」

  我看妳也老不到哪裡去吧。我張口但沒發出聲音,對漂亮的女人維持一個基本的尊重代表未來無限的機會。她有著相當亮眼的外表,但和那些經由基因改造的傢伙有著根本上的不同;而她說話的口音就和她的外表一樣年輕而充滿了誘惑,也許她是哪個上流社會家族中的小姐也不一定。

  在我胡亂的思考中女人轉過身去,帶著笑聲走開。

  千帆的每一張帆都被一條細細的鋼纜連在船上,我的眼神就像那樣子地被她的背影拖著移動,直到她搖曳生姿的屁股消失在通往船艙的走道裡頭。

  我抬頭上望,淺米色的帆在空中小幅度搖晃,因為被風漲滿而發出抖動床單般的聲音。

  她離開之後,我在甲板上跟船艙裡各待了四週,千帆才終於到達哈邦涅拉。

  我從千帆的甲板上踏到哈邦涅拉的沙地的時候,一股熟悉的感覺湧了上來,我忍不住先伸個懶腰。「準備開始工作啦。」

  離開船的人們全部變回了活人。對活屍們來說,這是他們的最後一個冒險;他們帶著老邁的靈魂與年輕的身體,進入沙漠,體會萬年前的人們每天都要面對的壓力與恐懼。

  以及死亡。

  就像是蟲子見著了蜜,在過去的歲月中被視為毒的東西他們迫不及待地一飲而盡。

  而真能吞下的人有多少?

  我的工作就是看著這些人帶著自以為是的決心進入中央沙漠「冒險」,然後等待他們體驗夠了在「現代」從未體驗過,以自己的雙手抱著生命,在死與生的邊緣上掙扎的恐怖之後,把他們從千禧年之前的歷史體驗中帶回到萬禧年之後的世界。

  當然這種被我稱為另類的「時光旅行」的旅行方式消耗相當高昂,幸好這些來這邊「冒險」的人都已經富有到一個程度,只要「救」到一個我就可以好好玩上半個世紀,然後再去策劃我的下一次「救援行動」。

  我從「火辣沙漠之旅」「刺激冒險旅行社」「美艷人生」的招牌下走過,鑽進哈邦涅拉的巷子,在一條兩旁看起來只有土牆的小徑中間停下。

  「Only angel with wings,歡迎你回來。」機械化的女性嗓音響了起來,土牆的一部分像是垮掉般地無聲落下。雖然她不如改造生體那般甜美動人,不過比起改造生體,我還是覺得萬禧世紀前那種夸子機械化的東西比較不會被什麼希奇古怪的東西附身。

  除了我這個人比較復古一點之外,幹我這一行的,在靈魂那種東西還沒確定到底是有是沒有之前還是能「敬鬼神而遠之」好一點。

  「很久沒回來了,今年的冒險者比往年要多了五成,可能是因為萬禧年外宇宙發現論以及這十五個世紀以來發展趨緩的效應,最近五個世紀平均有兩成三的冒險者有超過一世紀的相關研究背景…」

  「好。」我回答以阻止她與上個世紀、上上個世紀、上上上個世紀同樣的分析。不過如果連科學家都一個個跑來「冒險」的話,那也許真的代表這方面的確出現瓶頸,或是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再發現的了…

  「搜尋資產占有率超過人類總資產十萬分之一以上的冒險者,列出他們的時間以及行程。」「已處理。」

  我打開Glover的投射螢幕。這副手套型的隨身資料庫也是萬禧年前的產品了,畢竟我是個復古的人,而且很不喜歡會呼吸的生體電腦黏在我手上-即使他們可以列出生體Glover有一千種以上比機械式好用的優點,但光憑可能會被不知道什麼東西附身的這一項缺點就夠我捨棄所有生體改造產品。

  投射螢幕上列出二十幾個名字,以及這些人的路線圖與時間。

  「製作二維地圖與時間軸比對,找出可以接觸大部分人的路線。」「已處理。」

  投射螢幕上挑出了一條路線與時間在這些人路線旁邊經過。我仔細地檢查了一下這趟路程。「開經過阿法貝塔路線的那個旅行社叫什麼?」

  「MEMORY。」

  「什麼鬼旅行社…」阿法貝那座塔豈是可以讓你們這些人去參觀的地方…「統計一下,這段時間可能會有多少搶生意的。」「一百三十二隊。其中二成三是有過救助紀錄的。」

  「這些隊伍每年救助紀錄的平均數字是?」「三十五點六二。」

  「第一個是沙與足?」

  「第一個隊伍是沙漠救星,兩百一十四次,沙與足,一百零五次,第三是…」我打斷她的列表問道:「差到一倍?沙與足不到兩百?」一邊問的時候,我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列出沙漠救星與沙與足平均出動次數。」

  「沙漠救星,兩百五十次,沙與足,三百零二次。」

  原來是這樣。

  「準備裝備,Angel Wing Set four,聯絡沙與足。」「已處理。」

  投射螢幕上出現沙與足的標誌,並顯示「接通中」的字樣。沒一下子,一個大鬍子的臉便冒了出來。

  「唷,這不是小匹仔呀?還活個啊。」

  「廢話少說。」我白了他一眼。哈拉這傢伙十幾個世紀都待在沙漠裡面,就是有人工環境維持也變得像個人乾一樣。「我知道你們這段時間吃了不少虧,給我點援助,我讓你們業務成長四成。」

  「四成?有點少唄…」

  「你是給是不給?」

  「給、當然給!」哈拉大笑著。「您大人要出馬咱哪有不支援個道理,別跟咱搶人就感激不盡了,交點兒保護費,應該個應該個。」他一邊說著,螢幕的另一邊投出了一長串的資料。

  「我懶得陪你們搶那些窮酸鬼,我這次的目標只有二十個人。」

  「托您手下留情啦。」

  「少囉唆。有什麼東西可以用?」

  「你不要生體個對吧?不過現在非生體個傢伙不好找了,你要不將就一下…」

  「哈拉,你沒忘記你下巴是怎麼被弄掉的吧?」我瞪了他一眼。哈拉這傢伙的下巴前幾個世紀碎過一次,直到現在說話都還有奇怪的口音。

  「我當然沒忘。」畫面中的大鬍子轉過頭看著別的地方。「那只是一次意外尬了。」

  「這裡是中央沙漠。」我盯著他瞧。「死的人每天晚上都在哭,只是你有沒有遇到的問題。」

  哈拉做了一次深呼吸。「好啦,這近也是有跟你一樣個死硬派科學做出非生體個傢伙,我知道你眼中只有高價品…」

  「不。」我半舉著左手,讓他可以看到銀黑色的GLOVER。「萬禧年前的產品,CRF1213,又硬又重的好東西,省下一筆買衝擊拳套的錢。」

  哈拉吁口氣吹起他的鬍子。「算你厲害,我們這邊個人都嫌那東西太重了啊…」

  我哼地笑了笑。「總會有用體力決勝負的時候,你去教教那些後生晚輩吧。」

  「我教個動就不會還在這邊跟你聯絡啦!你東西挑完我就找人送你那邊。我先忙去。」

  「你請。」我揮揮手,投射螢幕倏地消失。

  我把剛才的三維地圖投到房間中央,讓它緩緩地旋轉著。

  中央沙漠,瘋狂的電磁沙暴阻礙通訊,腐酸的砂礫侵蝕所有在其他的載具;除了生存在這兒的沙噬沙蟲等生物之外,沒有生物可以在沙漠裡面生存,包括人類。

  物競天擇的最佳證明。再厚的抗蝕裝甲無法抵抗沙暴與沙噬的雙重蹂躪,雖然我們曾經在這塊小小的綠洲上面試著拓展人類的勢力,而那個在萬禧年間開始的計畫至今已經成為教科書上的失敗例子。

  而中央沙漠最危險的不是沙暴也不是沙噬,那東西…

  「警告!外牆受到撞擊,請指示。」隨著電腦的聲音響起,房間中央的地圖換成了外頭的影像。

  幾個衣著襤褸的人騎著舊式的沙漠車闖進了這條小巷,左碰右撞地追逐前面一個騎輕型沙帆的女子。

  「麻煩的傢伙,警告他們一下吧。」我揮揮手,由得電腦去處理。

  從中央沙漠開發計畫失敗以來,哈邦涅拉已經完全地成為了法外之地,這種事情一天來個幾百次都還算平常;只怪這些人不長眼闖到我家門口…

  在投射出來的影像中,這些人在一輪機槍掃射之後夾著尾巴逃走,現場剩下翻覆的沙帆跟躺在地上的女人。

  武器這種東西,即使是三次大戰前的產品一樣很好用,簡單、便宜、就是用過即丟都不會心疼。

  女人躺在地上動也不動。

  「那個人的生命跡象?」「心跳、腦波正常。」

  「好,切回地圖。外面的狀況用迷你投射器顯示。」

  於是我的面前再度出現剛才的三維地圖,那個女人被縮小映在我的右手邊。比起女人的事情,我接下來幾個月要做的事情比她們要重要不知道幾千倍,只要那名單中有十個人後悔他的「冒險」,或甚至只要五個人,都夠我好好再過上幾世紀。

  三維地圖緩緩地旋轉著,女人一動也不動。

  我坐到地圖前面,仔細地把路線圖和時間記起來。在確定資料已經備份到了GLOVER裡面之後,我把立體地圖消掉。

  躺在路上的女人立刻被切換倒主投射器上面。

  我懷疑地看了一下時間,她躺在那邊已經超過半個小時了。「電腦,那女人的生理狀況?」

  「心跳、腦波正常。」

  怪哉。趴在路上日光浴並不是一般人會有的興趣。「詳細檢查一下。」

  影像中出現了幾隻機械的手臂,在女人的身旁進行掃描的工作。電腦隨即列出了結果:「人類生理正常,生體機械部分,脊髓損壞百分之十七點三,連接動作神經部分修復中,速率每秒鐘十萬分之一…」

  什麼鬼效率,等修好也曬乾了。

  「把她跟她的風帆搬到大廳裡面。」我看著影像中幾隻機械手臂把她兜了進來。「監視她。封閉大廳所有出入口,等她醒來的時候把門打開讓她出去。」

  我轉頭望向哈拉剛剛開出來的清單。

  「挑選熱感應自動追蹤武器、無雷達控制機具、刪除所有生體機械相關物品…」我看著面前不停變化刪減的清單,眼角飄到了那個在電腦監視下女人的影像。「…加入生體脊髓修復用具。」

  我挑了一下要用的傢伙,把需求開給哈拉之後,繼續看我的地圖。

  這天還不到傍晚,東西就從沙與足那邊送來。我把東西搬到戰略沙帆上,確定全部東西都已經整備好之後,才回到控制室。

  女人維持著同樣的姿勢躺在那兒。我這時候才注意到,她是我在千帆上遇到的那個女人。

  「進行生體脊髓修復。」

  影像中的女子身體被電腦擺弄著,細長的針戳入她的背脊,她的手腳一陣無規律地亂動。

  「生體脊髓修復完成。」

  這段詭異的單人舞在電腦宣布工作完成的幾秒之後嘎然停止;舞者這時候像塊破布似地掛在機械手臂上面,好一會兒才有些動作。她在機械手壁上掙扎了一下,然後掉下來摔在地上。她摸了摸頸後,又過了幾分鐘她才站起來,在大廳裡張望。

  「詳細檢查一下她的狀況,順便檢查一下風帆,有必要就修理。」

  幾隻機械手臂在女人的身邊掃描,她看來有點害怕地挪動著身體位置躲避。

  「腦波、心跳、生體機械所有部分功能正常。SANDFOX CR3型風帆外殼破損,驅動控制功能正常。」

  「好。開門。」

  大廳的門在我說完話便立刻打開,女子看看門口又回頭看看房間;她像被馴養的寵物初次看見外界,猶豫半天才走到沙帆旁邊。

  「嗯…非常感謝您救了我,我的名字叫做諾蒂絲,非常感謝您。」說著,她背對著我的方向深深一鞠躬。

  我沒興趣知道妳的名字,要道謝也搞錯了監視器的方向啊。這女人傻傻的樣子讓人忍不住要嘲笑一番。在千帆上看到的她的樣子和現在簡直差上了千萬倍不止,唯一相同的只有那搖曳生姿的屁股。

  女人說完話之後並沒有立刻離開,似乎在等我的回應。在超過一分鐘的等待之後,她再度慎重地左右鞠躬道謝,才騎著沙帆離開。大門關上的同時,我倒到床上養精蓄銳等待第二天的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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