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塔上看著無數的沙丘相連直到世界的邊境,放眼望去只是一片沙海;深淺不一的黃色交錯排列成一幅看似單調卻又變化無窮的圖畫。

  「…匹勒格博士。」女人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而我並不打算回應。

  「匹勒格博士。」她又叫了一次,這一次聲音比較近,而我還是維持著眺望沙漠,倚在瞭望台邊牆上的姿勢。

  「…小匹。」女人的聲音有些遲疑,她站到我旁邊,背斜靠著瞭望台邊牆看著我的側面。

  「什麼事啊?」我懶洋洋地回答。萬禧年開始的中央沙漠綠化計畫進行了快兩個世紀,好不容易才在中間弄出了一個綠洲,整個進度連預計的百分之一都不到,實在很令人喪氣。

  「匹勒格博士…」「嗯?!」我很快地轉頭面對站在身邊的女人,瞇起眼睛看著她。女人有些長髮被風吹得打在臉上,她用一隻手壓住頭髮,注意到我凝視她的眼神的時候,她的臉變得通紅。

  「…小、小匹…」女人低下了頭,手也跟著放下。她的頭髮立刻又被風吹亂,看她想控制住頭髮卻又不好意思抬起頭來的狼狽樣子,實在很有趣。

  「艾薇,妳還是不習慣這樣叫我嗎?那還是換回原來的稱呼好了?艾微博士?」她的頭壓得更低,大幅度地搖著。「好啦,用習慣的叫法就是了,看妳這樣子連我都要跟著害羞起來了。」我伸手把她鞠躬似的姿態扶正,摟在懷裡輕撫她的背。「妳特地跑上來,有什麼事情嗎?」

  艾薇抬起了頭看著我。在紛亂的髮絲間,她張口說了些什麼。但我聽不見任何聲音。

  四周沒有任何聲音。

  視線是一片有著無數亮點在其中的,血紅的黑暗。

  …作夢了。

  我睜開眼睛,天花板的燈逼得我瞇起了眼。我從床上坐起來,右腳隱隱作痛;不過兩處傷口都已經纏上了繃帶,看來暫時是沒有問題了。我拔掉插在手肘的點滴,左右看了看。

  是醫護室啊。

  「匹勒格博士。」艾薇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目前醫護室生化醫療器材無庫存,已經先進行緊急處置。生化醫療器材已經向中央管理單位申請,等候回應中。」

  艾薇站在我的面前,微笑著。

  我真希望這是夢的延續。

  我真希望我就這樣永遠地作著跟妳在一起的夢。

  「為什麼離開我,艾薇…」為什麼不願意跟我一起走,為什麼要回去…

  「艾薇博士現在在阿法貝塔頂層主控室,要與她進行聯絡嗎?」

  「不要。」我閉上眼睛以躲避艾薇那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似的微笑。「電腦,消去人格影像。」「已處理。」

  我張開眼睛,醫護室只剩我一個人在裡面。

  只剩我一個人。

  只剩我了。

  我不禁歎了口氣。離開了醫護室,走廊往兩邊遠遠地延伸開來。我扶著牆壁往右邊的走廊一拐一拐地前進。

  走廊上有幾盞燈看來已經太久沒有維修,光有些暗。

  「電腦,現在時間?」「一一八三二年十月二十七號四時五十七分。」

  …是日出的時間。我轉了個彎,經過幾道門。在最後一扇門打開的時候,出現在我面前的是微亮的天空,中央沙漠像是蒙上了一層藍色的薄紗,而東方的天空已經開始轉紅。

  我站在塔外走廊,地上是厚厚的一層沙,我幾乎想不起來這邊地板本來的顏色。

  日出了。從太陽出現的那一瞬間開始,溫度便開始上升-或是其實在那之前就已經不如午夜那般的冷;不久之後,太陽完整地出現在地平線上,雲層的顏色由橘紅轉為蒼白,我的影子被映在塔外走廊的牆上…

  …或是,千之迴廊的牆上。

  一個個偌大的拱型窗在塔外迴廊的右邊,陽光照過這些以古式風格雕成的拱窗上頭,在走廊另一面的牆上照出了延伸到走廊盡頭的交錯光影。

  所以塔外走廊又叫做千之迴廊,意外地浪漫的名字,但現在會以這名字稱呼這邊的只有我了。

  我在千之迴廊的厚沙上頭踏出鞋印。也許不久之後我的痕跡就會再度被拂去,如果風沙小一點也許留久一點,但總之會消失,就像我也有那麼一天會以某種方式結束生命,不管那是什麼樣的狀況,我願意或是不能接受…

  我在光與影中間經過,以一種近乎虔誠緩慢的心情與步伐,往塔頂走去。

  艾薇就在那邊。

  塔外走廊可以直接通到塔最高的第二層,而頂層則要經由室內的電梯。

  其實我已經不記得那裡面有什麼了。

  頂層是阿法貝塔的主控室,電梯上去就只有一扇門,那是需要特殊密碼才能進入的;而我的密碼在緊急撤離之後就無法使用在這扇門上。我實在不了解是為什麼,是頂層發生了什麼事,所以任何人也無法進出;或是艾薇為了懲罰我,所以封鎖了頂層?

  我知道艾薇就在主控室裡面。

  隔著這扇裝飾著傳統雕刻藝術的門,我不敢進去。有太多的方法讓我破壞這扇門:炸開、侵入電腦、分解它、或甚至從外牆爬進去,就是隔著強化玻璃窗我也可以知道裡面的狀況。

  但是我不敢。

  我背靠著控制室的門,慢慢地滑坐在地上。

  已經幾個世紀了?我想不起來,撤離之後幾個世紀,沒有人能夠接近阿法貝塔。當時阿法貝塔被當作一種禁忌,後來被當作一種遊戲;每隔多久就沸沸湯湯地在報紙傳媒上鬧了好一段時間,但時間久了自然就沒了。折損太多的救援隊之後上層甚至起了炸掉阿法貝塔的念頭,但所有飛彈都被阿法貝塔的防禦機制打下來,不然就是莫名其妙地失效。

  之後的那段時間各式各樣的人來到阿法貝塔前面,他們如果沒能駕著沙帆逃走,那他的沙帆就成為了阿法貝塔附近的一個幕碑。

  我在撤離後第一次闖進來是兩個半世紀之後的事情了。

  我在操控室中檢查過,阿法貝塔所有功能都正常,但就是無法取消她的防衛機制。當初設計的時候留的後門終於派上用場,我把Angel Wing列為最優先單位,才不用每次到阿法貝塔都要經過一次白熾射線的招待。

  而在塔內,我看不到一點點有人在撤離後還留在阿法貝塔中的證據。該說人員撤離做得很徹底或是人都消失了?我知道撤離的名單只有所有人員的四成多一點。不在名單中的人就像是蒸發在空氣中一樣,什麼也沒有留下來。

  我明明記得誰受傷倒在哪邊,或走廊上的哪裡有著血跡,在我兩世紀後回到阿法貝塔的時候,卻什麼也沒有看見;牆上的彈痕還在,被槍穿透的那個人卻不在那個地方;甚至該被血浸透的地毯沒有一點痕跡。

  我搜過所有人的房間,打開每一扇門。阿法貝塔每一塊地方都維持著撤離當時的混亂:收到一半的行李,打開的抽屜,落到地上的東西…

  而唯一打不開的門,只有主控室的那一扇。

  我不敢去面對這個事實。也許她沒死,也許當我把門打開的時候她會像是睡美人一樣地躺在控制面板上面等著我去喚醒;或是她只剩下一堆枯骨,我只能從對話手環上的資料去判斷她與其他骷髏的不同。

  …而我最害怕的是,如果主控室就像整座阿法貝塔一樣,光有混亂的樣子卻空無一人的話?

  我每次回到阿法貝塔都希望我擁有勇氣打開主控室的門-不管用任何手段。

  而我每次離開阿法貝塔都在咒罵自己的無能及懦弱。

  我想念艾薇。但我不敢面對現實。

  我背靠著主控室的大門,喃喃念著我已經失效的密碼。

  「…Only anglw with wings,開門吧…」「聲紋及密碼確認,匹勒格博士。歡迎您。」

  我背後突然失去了依靠,不自由主地倒進主控室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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