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皺著眉頭醒來。

  夢中有著一個影子,渾身血般黑紅的顏色,背景是翁鬱的森林。

  「……。」那兒有一個名字和模糊的身影;但來自夢境的記憶總是很快地被晨光融化,他越去回想印象只有越模糊,直到只剩下一種感覺。

  遺憾。

  也許痛苦不堪也許充滿悲傷,但隨著意識越發清醒,從夢裡帶來的情緒也漸漸淡去;只剩下情緒的名稱保留在記憶中,勉強證明當他睡眠時曾經存在過一段故事。

  窗外傳來其他人工作的聲音,提醒著他也該開始工作了。他甩頭拋開那些彷彿帶著關聯性的許多個夢境,打開了磨坊的門。

  風車的影子一次一次經過他的身上,他抬起手遮住陽光。小徑不遠處有台牛車緩慢地往這邊接近。

  村子被森林所圍繞,只有一條小路通往附近的城市。偶爾會有旅人或商旅經過,帶來只有大城市才聽得到的消息。

  他只知道這個村子的樣子,其他地方對他來說不具意義。即使他搜尋所有記憶的源頭,也只能想起幾個月前在這邊醒來,發現自己喪失了過去的所有回憶──包括自己的名字,一些彷彿很重要但這邊完全沒有人在意的事。

  對於他的出現,他們好像很自然地為他找了個安身的地方,對於他無法想起的過去絲毫不以為意。

  這裡的人們只在乎一件事。

  「那是被詛咒的地方。」他們每次都說著同樣的話。

  風車的影子一次一次地劃過他,牛車還在小徑上慢慢移動。

  「沒有聲音,沒有光,什麼也沒有的一塊結界。」他們每次都說著同樣的話。

  森林中有塊地方被黑暗佔領,不論白天或是黑夜,帶著火把或是油燈,在那區域內沒有人看得見東西,只有整片的漆黑等待著他們。

  「是的,什麼也沒有。」他對著還在遠處的牛車喃喃說道。風車的影子旋轉著,黑色的陰影與陽光交錯經過他的身上,像是把試圖切斷什麼,卻徒勞無功的刀子。

  麥田主人駕著牛車運來了幾袋麥子。「這個今天可以磨完吧。」

  他點點頭給了提問的人肯定的答案,後者咧嘴微笑。「波特傍晚會過來搬麵粉去做麵包,拜託你啦!」

  牛尾巴搖晃拍出聲響,拖著車子緩慢地離開。

  把幾袋麥子倒進待磨的木槽中,接下來把麵粉袋綁在石磨的口上,然後就是等待的功夫。

  「那是被詛咒的地方。」他們總是這樣說。

  他走出門,沿著風車旁邊的小徑進入森林。

  「不要去!」一個聲音叫住了他,是麵包店的女孩子。

  「……麵粉還沒有磨好。」

  女孩跺腳強調她說的話。「我知道你要到森林裡面。不要去。」

  他困擾地鎖起了眉心。「我必須去……」

  「為什麼?」

  「只是一種感覺。」厭倦於已經重複過太多次類似的對話,他轉身走進了森林。兩人的腳步聲一前一後窸窣著,樹木在地上搖晃著斑駁的影子。

  走了一段路之後,女孩快步跟上,伸手抓住他的袖子。「不要去吧……那是被詛咒的地方,你會被詛咒纏身的!」

  「就是因為是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存在的地方,所以我要去。」他歎口氣雙掌一攤順便撥開女孩的手。「我無所謂詛咒與否。」

  他停在小徑的分岔點,右邊的森林更加濃密,即使是近午的陽光也無法透入。「就在這兒,森林深處。」

  「不要去。真的,不要啦……」

  男子的身影像被黑暗攫取般地消失在光線無法透入的林蔭。即使女孩使勁地瞪大眼睛,那片黑暗就像是某種確實存在可以摸到的形體,無法往裡面看去。

  「……。」

  「該知道,聲音也進不來的吧。」猜想也許她如慣例地會說些什麼,於是他在黑暗中單方面的回答;但外面的聲音無法進來,裡面的聲音無法出去。

  陽光依然搖晃,在那片黑暗之外。女孩歎口氣,靜靜地在岔路旁平坦的石頭上坐著等待。




* * *




  他從黑暗中回來的時候,下午已經過了一半。

  麵包店的女孩坐在岔路口,看到他出現的時候站了起來。

  「麵粉應該好了吧。」他對女孩點了點頭。女孩吊著眼睛白他一眼,兩人一起往磨坊的方向回去。

  這天的晚上,一個旅人經過了村子,並留宿在村裡唯一的小宿店裡面。

  小宿店難得地擠滿了人,老闆在吧台後面忙碌地為放到檯子上的空杯添酒,同時也和所有人一樣,拉長了耳朵聽著旅人帶來的故事。

  「這是北方來的消息。幾個月前,薩葵德和辛洛陵的聯軍終於攻進了咒之森,砍下了死靈法師的腦袋!」旅人大口地把整杯酒喝光,用袖子往嘴邊一抹:「聽說大神官是位女性,這一次神官戰士團就是由她帶領的!」

  「這一次神官戰士團真是立下大功了,聽說死靈法師的餘黨被打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啊!」旅人乘著興頭大聲說道:「我有參加勝利的遊行!那真是熱鬧!就是豐年祭也不及千萬分之一!男人與女人抱著跳舞,神官跟平民一起喝酒,那才真的叫做欣喜若狂啊……」

  在眾人的歡呼與驚嘆聲中,他悄悄從宿店中離開。木牆隔開了裡面的人聲喧鬧與黑夜的寂靜,他看著滿天的星光。

  「怎麼?不聽了?」女孩跟了出來,踩著小碎步跑到他旁邊。

  「他講的可是大事呢,如果王國的聯軍沒有打敗死靈法師的話,接下來很有可能就是這個村子喔!」說著,她打了個寒顫。「你不會覺得很可怕嗎,戰爭這種事情……」

  他沒回答,逕自走回磨坊。對於戰爭什麼的,那是太遙遠的事情。雖然沒有了過去的記憶,在這邊的生活也還不到半年,但他大概可以算是滿足於這樣的生活──安靜平和地,一天一天地過著同樣的日子──吧。

  只是不知道過去是什麼,偶爾會有著不安穩的感覺。某些欠缺的東西,只有在那片黑暗中可以得到滿足。

  「你又不理人了,不會又要去那邊吧!」女孩的聲音在後面響起來。

  他轉進了風車旁邊的小徑。

  後面跟著女孩的腳步聲,夜晚的森林中只有黑色與模糊的白色;他無法看清楚地上,步伐有些踉蹌;但他覺得現在就必須去一趟那個地方。

  「你……晚上不要去啦……噢!」

  女孩好像被什麼東西絆倒,腳步聲沒有跟上來。

  「好痛哦……嗚……」

  他停下腳步。身後女孩的呻吟聲他無法當作沒聽到。也許他的過去也聽過這樣的聲音。即使想到森林裡去,女孩的聲音卻讓他感到一陣傷感而不能夠再前進。他在森林中站了片刻,歎口氣回頭走到女孩旁邊,伸出了手。女孩露出感動的表情抓著他的手站起來,拐著腳被他扶著回到村子裡面。

  回到麵包店前,裡面沒有燈光。

  他停在門口。

  「你不會想把我放在這邊吧?」女孩抬頭望著他,生怕被放開似的緊緊抓住他的手臂。「背我到樓上好嗎?」

  他以沉默回答她的問題。

  「拜託啦──背我上去,不會很遠,才幾步而已嘛,我這麼輕,不會有麵粉袋重的……」

  在女孩一再地懇求下,他無可奈何地背著她到了二樓的房間裡面。女孩坐在房間床上看著他點起了燈,光著的兩腳不安分地晃著。「老波特還在喝酒吧。」

  「我要離開了。」這句話不是請求或是詢問,而僅僅是告知,代表道別的意思;但顯然女孩並不這麼認為。

  「等下啦,難得你來,讓我招待你點吃的吧。」女孩跳下床咚咚咚地跑到樓下,腳傷彷彿不曾存在。她的聲音從樓下傳來,聽起來心情很好:「我知道你中午以後就沒有吃了,先吃點東西再走吧!」

  他歎口氣,跟著走出了房間。

  麵包店的二樓是供店裡人住的地方;幾個房間在走廊的右邊,月光透過打開的門縫在走廊上照出了三個不同大小的銀白方塊。

  他小心地靠牆走著,不願踏入光中。

  咚咚咚的腳步聲再度響起,女孩的身影出現在走廊的另一邊快步走過來。她捧著大圓盤,上面放著幾樣東西。

  「……大人?」女孩看到他站在陰影中的瞬間,她像是突然被凝結了一樣地停止了動作;他聽見女孩喃喃地說了些什麼,但無法判斷那些語句的意思。

  從女孩口中漏出的並不是他在這村裡習慣被稱呼的名字。他皺起了眉頭。「什麼東西?」

  「呃,什麼什麼?沒有啊!」朦朧的光中看不出來女孩的表情,但她的聲音有刻意放大的感覺。「我把麵包拿上來了,一起吃吧!這可是你磨出來的麵粉呢!」說著,女孩經過一扇門前面,身影沐浴在月光下。

  瞬間的眩目讓他瞇起了眼睛。站在月亮銀光中的女孩彷彿在哪邊看過,記憶中彷彿有著這樣的身影和場景,他眨了眨眼。

  「妳……」剛剛那幕景況似乎有些眼熟。這個女孩在他過去的記憶裡面是不是擁有重要的地位?他對女孩的言行感覺彷彿很熟悉,卻又無從回憶而感到陌生。

  於是他只好皺眉看著銀白方塊中描繪女孩動作的影子,希望在空無一物的記憶中抓取到些什麼。

  「……到我房裡吧。」恍神的瞬間女孩走到了他身邊。她用肩膀輕輕推了推他,兩人一起進到房間裡面。

  女孩把盤子放到桌上,並拖來椅子到他身後,而他的思緒還沉浸在剛才的感覺裡面。「請坐下吧,你要一直站著嗎?」聽她這樣問了,他才遲鈍地點點頭坐到椅子上,順手抓起一片硬麵包放到嘴裡啃。

  「……。」女孩凝視他嚼食的樣子。直到他把硬麵包吞下,她才深吸口氣,打斷了他的思考:「森林裡面有什麼?」

  他無法回想起任何事。也許那個瞬間的熟悉感只是錯覺而已。他歎了口氣。「什麼也沒有……」

  她也跟著吸氣、歎氣。「我知道你要說那裡面有人,那是誰?」

  「我不知道。」他頓了一下,看女孩要沒有說話的樣子才繼續說道:「但感覺很熟悉。」

  「那是被詛咒的地方。」女孩斬釘截鐵地說道,綠色的眸子中充滿了懇求:「任何人都不應該進去。」

  這邊的每個人都這樣說。他把視線從女孩臉上移開。他無法直視那樣的眼神,彷彿多看一眼就會被她的悲傷淹沒似的。

  就像是伴隨夢境中那個想不起來的名字所出現的感覺。

  「……我必須去見她。」

  「那裡面真的什麼也沒有,真的!」

  他緩慢地搖了搖頭。窗外照進的月光在地上拉出了窗框的影子。「我只能在那種地方找到她。」

  「如果她是魔物、或是幽靈怎麼辦?或是、其實她真的什麼都不是,她騙你,或是你在騙你自己,怎麼辦?」

  ……也說不定她是我夢中的那個人。他想著,深長地吸氣、吐氣。身體靠在椅背上面,看著天花板。

  他沒有回答,女孩也沒有再提問。直到盤中的點心都吃完,兩人沒有再交換任何一句話。




* * *




  凌晨他離開麵包店,宿店裡頭傳來此起彼落的鼾聲。他聳肩笑了笑。看來是熱鬧的一晚吧。這樣想著的時候,模糊的人影推開了門走出來。在清晨的陽光中看不太清楚是誰。

  「唷!這麼早啊?」對方先打了聲招呼,是麥田主人的聲音。他走路歪斜,帶著滿臉的酒意。「怎麼?這麼一大早的,你不會是在散步吧呵呵……」他走到井旁邊打了桶水洗臉,說道:「昨天有聽到吧?女神官耶,居然打贏了戰爭,想必是個滿身肌肉的傢伙吧。要是被這種不像女人的女人搞死,那才真的是死也不瞑目啊哈哈……」

  「戰爭什麼的,聽起來是太遙遠的事情。」他淡淡地回答,走到井邊從水桶裡舀了點水拍在臉上。「聽起來就像是床邊故事一樣,你們昨天應該睡得不錯吧。」

  對方呆了半晌,然後大聲地笑道:「哈!哈!睡得很好!沒錯!這種事情就像是床邊故事一樣,說得沒錯!我們還是安心養老磨麥做麵包比較實在,哈哈……」

  男子帶著豪邁的笑聲離開,女孩從背後冒了出來。「你怎麼離開也不和我說一聲……」

  「妳睡著了。」

  「你可以叫我啊。」

  他沒有回答,逕自往磨坊的方向走去。

  女孩跟在後面。「看這些人的樣子,今天是沒有麥子要磨了。你這麼早就要回去嗎?」

  他站在磨坊前看著村子。

  「你在看什麼?」女孩站在樹下躲避陽光。「陪我到城市裡走走好嗎?波特說騎馬的話不用半天可以到的。」

  風車如刀的影子一次一次從他的身上經過,但沒能切斷任何東西。

  他沒回應女孩的邀請,從岔路轉進了森林。

  「等一下,求求你……」女孩小碎步追上來,她的聲音微弱地在背後響起。「那我們不要去城裡了,你陪我待在村子裡就好了,不要到森林去,好嗎?」

  他踩著規律的步伐,走進了小徑分岔右邊的森林,消失在陰影裡面。

  黑暗中,時間彷彿沒有規律的時快時慢,他漂浮在暈眩感中。

  「我來了。」他呼喚著。

  「你來了。」黑暗中一個女子的聲音回應他。聲音彷彿來自各處,又彷彿就在耳邊,他從來無法判斷女子的聲音來自哪個方向。

  「他們……」他猶豫了一下,問道:「那些人,他們知道妳的存在?」

  「也許吧。」女子的聲音聽得出來帶著笑意。「畢竟我是因為你的願望而存在的。」

  他思索片刻。「我的願望……」

  「是的,你的願望。」

  「我不知道我的願望是什麼。我失去了我的過去。」

  「也許過去的你也不知道,但這就是你的願望。」她的聲音讓他感覺彷彿正看著某個促狹的表情,但他無法完整地在腦海中描繪那是什麼樣的一張臉。他皺起眉頭,四周的東西彷彿在旋轉──雖然他看不見。「妳說……什麼是我的願望?」

  「現在。」她的聲音消失了好一會兒,才又再度出現。「就是現在。」

  「我……」他感到困惑。在他發出疑問之前,心裡響起了警訊。

  不要問。

  而他選擇忽視那個警告。「現在的我,就是我的願望?」

  「是的。」

  他猶豫了。過去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而現在所擁有的就是自己真正的願望?記憶中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曾經是什麼、要的是什麼。是現在這樣子,或是……

  或是、其實她真的什麼都不是,她騙你,或是你在騙你自己,怎麼辦?

  女孩的聲音在腦中響起,一遍一遍地重複著。

  如果她騙你。

  如果是你在騙自己。

  他突然發現了女孩的話之後所隱藏的東西。她知道的絕對不只這片黑暗有什麼,她絕對知道更多……也許包括了之前的自己,以及自己無法回憶過去的理由……

  他抬起頭來轉身往黑暗之外走去。女子帶著微笑的聲音響在他的身後:「我等你回來……」

  回到充滿著陽光的林間,女孩就跟之前每次他回來一樣,坐在轉角的那塊石頭上等著。

  「妳知道什麼?」他站在女孩面前,看著她。

  「什……什麼?」她張大了眼睛抬頭,面對他逼視著的眼神。

  「妳知道裡面是什麼,對吧。」

  「裡面……裡面什麼也沒有,真的。」她扯著他的衣角。「你相信我,裡面真的沒有你要找的東西。不要再進去了,好嗎?」

  「回答我。」他盯著女孩飄移的眼神。「妳知道裡面有什麼,對吧。」

  她知道這時候他的表情代表什麼,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那是一張確定要得到答案而且不容虛假的臉,堅毅而充滿威嚴。

  「……是,大人……」

  女孩換了一種稱呼,在二樓的時候聽到的那個。他雖然感到疑惑卻不動聲色地等待她的下一句話。這個稱謂在他的腦海中掀起了陣陣漣漪,但很快記憶的湖面又恢復了平靜的空白──除了那個有著鮮血般顏色的身影之外,彷彿他曾經失去過什麼,某種失落的感覺湧了上來。

  「大人,您要知道裡面是什麼,對嗎?」女孩的聲音消融了他腦海中的幻影,她謹慎的用詞讓他感到不安。自己的過去會是什麼,他唯一的線索是剛剛女孩對他的稱謂,但那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頂多是證明他曾經是位人物;也只有這樣而已。

  「對。」他不願再猜測,也不願再把腦海中明明存在卻無法看穿的的空白視作理所當然。「我要知道過去曾經發生的事──不管那是什麼。」

  女孩點點頭,對於他的回答早已了然於胸似地,露出了帶著苦澀的微笑。「是的,大人。」

  於是她領著他進入黑暗。雖然看不見也聽不見,他卻可以清楚地知道女孩在哪邊;彷彿非常習慣與她並行在黑暗中似的,一絲懷疑也沒有地,與她在眼不可見的漆黑裡並肩走著。

  「你『們』來了啊。」女子微笑著的聲音響起,她刻意在說到「們」的時候強調了一下。

  女孩長長歎口氣。「是的,我們來了。」

  「最少你們曾經度過快樂的時光。」女子的聲音在促狹的感覺中夾雜了一些不確定:「而我們……也是。」

  「也許,也許吧。」女孩的聲音透露她的情緒。「我們……終究還是要回到過去的樣子嗎……」

  「如果這是妳的大人的願望的話。」女子的聲音變得嚴肅,一股凜然的氣勢透過話語在四周凝結。

  再一次地,他感到猶豫。心中警告的感覺幾乎要淹沒的他的思考。不要再問下去了!他彷彿可以聽見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心中喊著。

  哭泣著,而那竟是自己的聲音。

  不要問。現在就是願望的實現,不要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無法再忍受不確定與不知道,那份遺憾到底來自哪裡?

  於是他提出了問句:「……妳是誰?」

  提問的那瞬間,他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扭曲、然後破碎了。

  而四周靜默籠罩了一切。女子並沒有回答。

  「大人,」女孩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她捨棄了自己的身分,被世界剝奪了存在,無法回答您的問題。」

  「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能問不存在的東西它是什麼,大人。」女子的聲音在四周浮現。「我是因為您的願望而存在的,但您的願望中並沒有我;當您知道我是誰的時候,您所希望的一切都會消失。」

  某種不祥的預感湧了上來,他懷疑自己是否還要再問下去。他瞇起了眼睛凝視記憶中那一片全然的空白。「那麼,回答我,我的願望是什麼?」

  女人與女孩同時說道:「就是現在的樣子,您看得見的地方的一切。」

  「如果我希望知道我的過去,或是知道妳……妳們是誰,我就必須捨棄我現在的生活?」

  「是的,大人。」女孩與女人的合音有種奇妙的和諧感,彷彿是同一個靈魂用兩個軀體說出不同的聲音。

  ……現在的生活。他思忖。對於現在這種一成不變的日子,他並沒有感到什麼特別;愉快或是幸福、難過或是痛苦,他都沒有感覺,就只是一天天地過著,同樣的日子。

  而對於自己無法回憶的過去,他一直覺得很不舒服。雖然這村子裡的人有些似乎是他的舊識,但他一點印象也沒有;不知道自己的過去,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做過什麼樣的事;即使是個江洋大盜也有江洋大盜應該過的日子,而他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醒來面對每天的清晨。

  「……回答我的問題。我是誰?」

  「好的。大人,祝您順利。」兩人的話語混成一個熟悉的聲音──他永遠不會、也不能忘記的聲音。

  黑暗退去,他獨自站在森林中間一座光禿的土丘上。除他之外完全沒有生命的圓形土丘。

  土丘上立著一塊墓碑,刻著在夢中出現過,也被他遺忘過無限次的名字。

  他終於想起來了。

  「……舒琳……」

  記憶──他用以創造出她的身影的記憶──如同海嘯般淹沒了他,讓他在過去的時間裡載浮載沉。

  他無法站立,跪倒在地上,兩手環著墓碑。

  他親手刻的,在模糊的視線中一個字一個字鑿出來的。在她以生命換來他的復活之後,他在這邊施展死靈術,以自己對她的所有記憶換取她存在的幻影。

  他是被重創的死靈法師殘兵首領。而她是他唯一的親信,唯一的戀人。是她獨自拖延神官戰士團;是她血戰直到遍體鱗傷為他爭取他被救走的時間;是她以僅剩的生命交換他的甦醒。

  她微笑著閉上了雙眼,在他醒來的那個瞬間。

  「舒琳。」他咀嚼著這個名字帶來的苦澀,伸手貼在墓碑上,小心翼翼的樣子就像是輕撫戀人的臉龐。許久,他拾起放在墓碑旁邊的法杖。那本來是要永遠與她躺在一起的。代表他放棄了死靈術士的身分,只希望和她的影子過著平靜的日子……

  「是的,我的願望。」他對著墓碑說道。「我的第一個願望帶走了妳,第二個把妳帶回來。而愚蠢的,我卻許下第三個願望……」

  遺忘竟是如此痛苦,而回憶盡是酸楚。他回不去也無法再前進,第二次失去她讓他感到自己的一部分也永遠地消失了。

  他站起身,往回村子的小徑上走去。現在他知道老波特是誰、麥田主人是誰;他也知道當他們看到他手中這隻法杖時,又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被詛咒的地方……嗎。」

  他離開之後,土丘沒幾天便成為了森林的一部份,被樹枝與蔓草佔據,無異於森林的任何地方。

  村子很快地荒廢,土地長滿了雜草;畜欄裡不再關著家畜;只有風車的影子依舊每天旋轉著劃過土地。

  他再也沒有回到這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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