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聽見的是水聲。

  他們朝著聲音的來源奔去。連日的跋涉他們早已用罄存糧儲水,只得在森林中收集雨水、追獵動物維生。

  但沒有一件事情是順利的。

  打獵追逐的過程中獵戶摔斷了腿,一拐一拐地跟在隊伍最後。好不容易發現獸徑,他居然在設陷阱時被野豬撞個滿懷消失在山崖底下;天可憐見,弄到半途的陷阱竟然還是逮著了豬,讓剩下的人好好的飽餐幾頓。

  那最少也是三晝夜之前的事了。

  最先消失的是僧侶。

  一早醒來,營火尚留點餘燼,不見僧侶的人影,只剩他的手杖斜倚樹幹。

  隊長大呼小叫地要求隨侍的士兵注意風吹草動,但不過是一個上午,他還點得出名字的人只剩三個。

  旅人叨念著有關森林的傳說,從林中有座高塔,垂落金絲般的長髮;到面白如雪,唇紅如血,帶領七個侏儒在森林中巡行的女子,他的聲音整日未曾停歇。

  次日的次日,只餘旅人與隊長同行。即使陽光穿過葉間灑落一地光斑,森林吹過的風依然帶著寒意。

  旅人再也發不出聲音,隊長臉色蒼白,手中抓著揉爛的地圖,無數次地確認再確認。

  然後,他們聽見了水聲。

  兩人奔出樹林,跪倒在河邊,大口飲下進入森林數日以來,初次遇到的水源。他們喝沒幾口,便發現他們上游沒多遠的地方,有個人影站立在河畔。隊長警戒地靠近,發現是女性的身姿,便大膽了起來。正要發話的時候,女子轉過身來,臉上眼淚般的痕跡流下的是泥水。

  他停下腳步,不敢再接近。

  旅人看著女子。她身上的衣服就像河流的水面,帶著說不出是哪一種綠的色彩,當風吹過的時候會掀起衣角、帶動漣漪;她的姿態就像河流本身,無比平靜,但在寧靜的表面之下,卻又隱約地透露出潛藏的力量。旅人經過隊長的身邊向她走近,同時想起來到森林之前聽過的許多傳言。

  森林中有妖精,所有人都如此告訴他們;河水與湖心有女神指引迷途的人們方向,給予眷顧與祝福;所有的傳說故事都是這麼講的。

  旅人上前幾步啞著嗓子開口:「美麗的女神,請妳指引我們離開森林的方向。」但後者無意回答,只是望著天空,泥巴流過她的臉頰,加深了原來的痕跡。

  「請妳指引我們方向,」旅人放大音量。「我們迷路了,想離開森林。」

  女子低聲自語,搖頭再搖頭,金色的長髮在風中飄散。

  旅人與隊長看著寬闊的河面,互相對視,然後瞭解到自己與對方都無法獨立渡河的事實。「妳可以帶我們渡河嗎?」

  她自顧自地低語,恍若未聞旅人的提問。

  「請讓我們渡河吧。」旅人再走近幾步,在女子的面前彎下身。「請您幫助我們,懇求您悲憐我們,我們只是在森林迷路的過客,請求您的幫助。」

  說著,旅人聽見女子喃喃自語的內容,她的音量漸漸提高:「重要的東西遺失了,掉落了、被偷走了、找不回來的重要東西……」

  「我管妳什麼東西!」隊長對於旅人的請求感到不耐,被困在森林中的焦慮已經到達臨界點。「叫妳讓我們過河,妳就讓我們過河,哪有那麼多好囉嗦……」他大步上前,才靠近河畔的女子,卻突然跌倒,摔進了河岸的爛泥中。

  「搞什麼,這……」隊長只來得及抬起頭抱怨兩句,便已經深深地陷進了泥漿中;他露出恐懼的表情,下一個瞬間便已沉到泥中,再也沒有聲息。

  旅人嚇得退後,打算遠遠地跑開,卻發現自己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兩腳深陷其中,再也無法移動分毫。

  「女神,請您饒恕我的無禮……」旅人結巴地求饒,試著把腳從泥漿中拔出,但終究徒勞無功。「請您原諒我、我不會再靠近、不敢再弄髒您的河流,請您放過我讓我離開……」

  女子持續低語,旅人終於聽清楚她說的話:「還回我的東西,遺失的、被偷走的、找不回的重要東西……」

  「我們沒有拿走您的任何東西。」女子似乎聽見的旅人的辯白,緩緩地靠過來俯視他。那雙眼不停地流出泥水,看不見瞳仁,眼眶中是純然的空洞。即使如此,旅人還是顫慄不已,彷彿正被面前的女子瞪視。「還回我的東西,不然就是死亡也沒有辦法帶你們離開。」

  旅人癱坐在地,絕望彷彿暴漲的河水將他沒頂。河中的女子轉過身回到方才站立的河畔,繼續喃喃地說著聽不清楚的話語:「……重要的東西,遺失的東西,我美麗的,美麗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進入森林之前的記憶彷彿夢境,自己與這些人到底是為什麼進入森林,要去哪裡?要尋找什麼?目的……

  想不起來。

  旅人試著思考,但想不出任何東西;連自己的名字也是一片空白,就像他不曾存在過那般,他只記得無數的故事:在原野上奔跑的長耳獸與圓殼獸、踩踏著火的鐵鞋跳舞的女人、沉眠在荊棘叢林中的女孩……

  唯一能確定的這些都是,這些都是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在河心被撈上岸的旅人,在小漁村裡眾人悉心照顧下,很快地恢復了意識。

  他的眼睛是可怖的兩個黑洞,不知道誰刨去了他的雙眼,即使村裡的人問起,他也絕口不提;取而代之從他口中冒出的的是無數的故事:拖著整座城堡睡回籠覺的少女、因為碗豆而失眠的富家女、或是樵夫將揮舞斧頭的雙手作為獻祭從湖心女神眼皮底下逃開的傳說。

  他恢復健康後便離開了漁村,往河的上游去。

  離開之前,人們問他要往哪邊去,他的回答讓人摸不著頭緒:

  「我去尋找一個我經歷過,但從手邊溜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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